4月17日,“艺术教育高层论坛”在东南大学九龙湖宾馆举行,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视觉中国协创中心主任高士明教授作了主题演讲。本文即根据演讲内容整理而成,经作者授权,在此分享。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主任高士明
我们是改变的力量——我的艺术/教育观
文/高士明(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
吴冠中先生在去世前曾说过的一句话:“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我今天要谈的就是这份心愿。
来到一所艺术学院,大家走上的是一条特别的道路,这条道路被称作“艺术”。但艺术却不是一种独特的技能,甚至不应该成为一个专门的领域,走在这条路上,我们渐渐学会建立起一种愿景,一种关怀,一份心愿。
来到一所艺术学院,大家走上的是一条特别的道路,这条道路被称作“艺术”。艺术既然是“道路”,就意味着它不是一种专门的技能,甚至不应该成为一个专门领域。走在这条道路上,我们渐渐领会了一种关怀,一份心愿。
在这份心愿的意义上,艺术的根本是一种“人学”。艺术与教育的使命皆在“立人”。从学院的角度来说,是要在当下的教育体制内,建立一个感受和思想的开放空间,营构一份多元而丰富的心灵土壤,这空间足能容纳自由之思想,这土壤可以滋养创造之精神。
学院的根本是教学——教与学。从“教”的方面说,艺术学院奉行之教育,在于引导心灵转向,培养共同关切,点拨经验,更新知见,涵养胸襟,锻造品格。学院教育之宗旨,是引导学生在怀疑和自省中发现自身,确立起心灵内在的战场与殿堂。因为内心有战场,所以有批判,有反思;由于心中有殿堂,所以有敬畏,有冀望。批判、反思、敬畏、冀望,我们在如此的纠结与反复中不断前行。
4月17日,“艺术教育高层论坛”在东南大学九龙湖宾馆举行,来自中国美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南京艺术学院、吉林艺术学院、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学院等多所院校的数十位专家参加了论坛。
从“学”的角度来讲,“学”字之本义为觉悟,以觉悟所未知。“学”字有自觉与觉人两种意义。“读书、行事以求觉悟者,皆谓之学”。《礼记·学记》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在这里,“教学相长”并不单指师徒之间的和合关系,而是指思想、行动的两种状态。师徒之“徒”字,不只是说“弟子”,而首先是指“同行者”。在同行者的意义上,教学之道,就是自觉与觉人。
在学院之中,艺术是“教”与“学”这两种心灵状态共同演化出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引导我们持续地批判与实验,在不断批判中更新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在反复实验中开启我们的心灵空间与社会想象。同样,这条道路也驱使我们用自己的感受力对现实做出新的解释,用我们的想象力向社会和时代提案。
无论是做艺术家还是做艺术研究者,都不只是要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而是要成为一个对世界的复杂与微妙有所感的人,对我们的历史因缘有所思的人,对自身的生命处境有所觉的人。艺术/教育要塑造的,是一个对自我、对世界有“感-觉”的人。这里强调自我,并非是重复所谓“万物皆备于我”,而是要“反身以诚”。
年,我拜访我们学校的版画老前辈赵延年先生,他有一句话特别震撼我。他说:“我做一辈子木刻,就是为了每一刀下去都能够做到有情有义”。这句话常常翻滚在我心里。我以为,艺术学院所要创造的,正是这种有情有义的状态。艺术创作和学术研究,只有在我们生命经验的测量与演练中,才能够做到有情有义。有情有义的知识需要身心具足的思考。艺术需要身心发动,艺术家全副身心地投入,所以常常感到纠结。艺术经验是复杂的,艺术家是一群对复杂性高度敏感、极度尊重的人。我有一本评论集,叫《一切致命的东西都难以言说》,难以言说,是因为我们跟世界打交道的真实状态,就是五味杂陈,一言难尽。而艺文之道,岂不正是要于人事之琐碎中体味百感交集,于世事之无常中披露万不得已,于常情常理中别开生面!
然而,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性,却在工业化的知识生产中、在文化消费的景观系统中被不断地概念化、标签化甚至品牌化。在今天,身体感和情绪的简化与套路化成为这个贫乏时代的根本问题。要克服这种简化和套路化,就要求我们在具体生动的生活世界中去体认现实的丰富性,在现实的复杂性中反复自我开启;同时,从复杂的现实经验出发,去重估一切价值,去进行一种反思性、创造性的生命实践。
论坛现场
一位优秀的艺术家的身上要具备三种能力——感受力、批判力和创造力,所以,对感受力的蒙养、批判力的激发和创造力的开启就成为艺术教育的根本目的。要培养这三种能力,教育的途径首先不在于“求解”,而在“求惑”。迷茫因反思而生,反思则是艺术中最为本质的精神,艺术就是要不断地让我们脚下坚硬的土地变得松动,因为只有松动的土壤才能蒙养富有想象力的心灵。正如怀特海说:“想象力,是大学存在的根本理由”。而艺术,归根结底,就是用想象力去生活、去创造。
艺术家,以及学院中教授的艺术,不是一种特定的“职业”,而是一种“志业”。在《无条件的大学》中,哲学家德里达指出:拉丁文中,laprofession,“职业”一词同时是“志业”,它还表示“信仰义务”、指向“责任”、“诺言”与“誓言”。
作为人生志业,艺术的责任首先是引导我们进入本真的生活。哲学家陈嘉映先生在国美上课时说:“生活在深处,生活在本真处,生活在自己那里。”这句话针对的显然是文艺小资们念叨的“生活在别处”。其实,生活并不在别处,生活也无需渴望,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只有投入生活才能够体会到生活的滋味,正如只有通过爱才能理解爱。生活,AntoninArtaud说,就是那个“形式所无法触及的、脆弱、矛盾而骚动的中心”。既然形式从来无法触及,我们就要不断地重返这个“中心”,去重建我们的感受力,重新发明我们的语言。
在这个意义上,所有既定的手法、形式、风格,都只是假借之物,通过它们,你开始观察,开始描绘,开始试错,开始与世界磨合。在这过程中,你的感官被充分调动,你的感受力被重新塑造。但它们都只是你指月的手指,如果把方法当成目的,这一切都会变得现成而教条。我们对这个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而是充满教条,满腹成见,通过艺术劳动的洗礼和打磨,我们的感觉才渐渐变得开放、细腻、敏锐。真正的创造未必是感觉的增量,而是让熟知的世界焕发出新的光彩。声成辞响,里尔克说,诗句中的每一个词,都要让人仿佛第一次听闻。熟悉的事物重新变得新鲜生动的时刻,就是艺术发生的时刻。艺术发生的时刻,世界又被刷新了一次。
其实我们这些老师们都知道,艺术中最根本的东西是无法教的,只能熏养和唤起。古人说“气韵非师”,其实非师者何止气韵,还有更根本的,就是关切。关切如同某种心情的传递,是教与学中最困难的事。一个人的敏感与善感、关怀与热爱,从根本上说是无法教的。艺术教育中这些无法教的东西,最好是通过示范而不是规范来达成,在观照与追摩中,学生们对事物、语言的敏感性慢慢地生长出来,他们才会逐渐体会到,有这么一些眼光,有这么一些做法,有这样一些感觉,甚至,有这么一种活法。
艺术家黄永砯说:“创造性从来不能单独存在。”因为大多数真切的创作,莫不始自生活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言难尽、万不得已。大家常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其实作为人生中的奇迹,艺术不正是那无缘无故、不可理喻的爱吗?不过你不必把这里的“艺术”比照为“艺术界的艺术”,以及那些职业艺术家们创作出的文化衍生品,我说的是“艺术时刻”,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都潜在着的那些时刻。
艺术家的创造是经年累月的建构,是漫长的生命历程,而不是方案及其物化。我们的艺术创造,并不只是为了生产出作品,更重要的,是“为人生而艺术”。不止是为自己的人生而艺术,从更大的方面说,艺术是为了那些被当代生产和消费耗尽的身体,那些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磨平、击败了的个人;为的是从他们身上重新发掘出情感与智性,发掘出他们的能动性,发掘出他们批判和行动的勇气,为的是重新找回众人自我表达和自我更新的力量,重建一种思想与心灵的社会时刻。
艺术正是这样一些时刻,一些生命中的“艺术时刻”。艺术时刻,就是我们生命历程中艺术-思想发动的时刻,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崩塌、脚下的土地突然松动的时刻,是自我从连绵纠葛的生活世界中浮现的时刻,是世界不可言说之神秘一次次焕发出来的时刻。我们的感受力、批判力和创造力,我们每个人身上潜藏着的智性和情感能力会在这些时刻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每一所学院都是一个大家族,它传承给学生们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种艺术的状态和人生的姿态。在将来漫长的日子里,无论选择哪种职业,只要他们不忘记这一志业,不忘记这样一种创作者的姿态,就一定会活得自觉,活得精彩。因为作为一个创作者,生活永远不会乏味,也永远不会山穷水尽,创作带给我们的,是可能世界和创造可能世界的力量。
三年前,有几位本科同学采访我读书时的经历,他们觉得我们这代人有种共性,但又说不出来。我说我们这代人的许多精神共性都是经由一种公共阅读塑造起来的,就是武侠小说。我们从武侠世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简单地说,就是“意气”和“义气”——书生意气和江湖义气。这就是我们最弥足珍贵、最值得传递给学生们的“世代的心情”:只要心里有股自命不凡之气,你就能够在人生浮沉中树立起你自己的“意”,只要胸中还有坦荡磊落之气,你就可以在世事的纷扰纠葛中守住你的“义”。自命不凡,坦荡磊落——这意气和义气,或许能够凝聚出一种改变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种意气和义气,或许能够唤起我们对平等的爱、对世界的善意以及改变的勇气。
最后,无论在座的老师还是同学,无论是艺术家还是研究者,我都希望你们在未来的创作和生活中能够更现实一些,更浪漫一些。
更现实些,是希望我们更深地融入社会,更真挚更激烈地去生活,只有深耕社会才能理解现实,只有理解现实才会理解自己,只有最接地气的人生才最深刻、最丰满。更浪漫一些,是说在我们心中要有种“大浪漫”。艺术是能够创造出愿景、构造出社会想象的行当,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创造出未来的人,只要我们始终坚持大浪漫的情怀。只有始终坚持大浪漫的情怀,我们才会在人生这场不可逆的旅途中永不停留,才会无所畏惧地去创造、去斗争,去改变自己,改变艺术,改变世界。
因为,我们是改变的力量。
全文完
作者简介高士明,策展人,批评家,现居杭州。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其学术兼职包括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副主席、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当代美术馆(PSA)理事与上海双年展学术委员等。近年来,他先后参与创建了中国美术学院展示文化研究中心、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研究所、跨媒体艺术学院、视觉中国研究院以及亚洲思想界组织“亚际书院”,其研究领域涵盖当代艺术、社会思想以及策展实践。年以来,他策划了许多大型展览和学术计划,包括“地之缘:亚洲当代艺术的迁徙与地缘政治”系列研究计划(-)、“影子的炼金术:第三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第三届广州三年展”()、“巡回排演:第八届上海双年展”()、“从西天到中土:印中社会思想对话”(-)、“变动中的世界,变动中的想象:亚洲思想界上海论坛”()、“进程:首届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亚洲社会思想运动报告:首届人间思想论坛”()、“第三世界六十年:纪念万隆会议系列论坛”(杭州-科钦-北京-东京-香港-那霸)等。
近年来出版的学术书籍包括:《地之缘:亚洲当代艺术与地缘政治视觉报告》()、《与后殖民说再见》()、《巡回排演》()、《一切致命的事物都难以言说》()、《行动的书:关于策展写作》()、《后殖民知识状况:亚洲现代思想读本》()、《三个艺术世界:中国现代史中的一百件艺术物》()以及“人间思想”辑刊和丛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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